再會已講了十遍 都未疲倦:何韻詩《十八相送》(2005)



說了這麼多傷心事,粵語歌當然不是只有傷心事可以說。

歌詞不是只能寫失意事,歌也不是只能夠發發哀音。先天上悲傷事的共鳴要比快樂事來的強烈也是有的。這是「我再也不用撰寫詩篇,因為我們已經在詩裡面…」的道理。

快樂的時候,通常都是在一個與他人共享的空間裡發生;悲傷的時候,周身世界小的只容得下自身,歌詞裡的世界也會因你的情緒導向而縮小範圍。彷彿歌是為你而寫的,彷彿作詞人知道你的故事一樣。

但快樂也有盲目的時候,正如我覺得悲傷總是帶有盲目的成分。我們被傷感的氣氛壓的低低的;同樣被一時的興奮高高的烘托起來。

盲目也是一個小小空間,像悲傷的情緒一樣,太快樂無法招架,你就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裡。

《十八相送》是一首可愛的歌曲,細細地描繪了戀愛前兆,曖昧空氣瀰漫你們所在的整間店、整條街、整座城市。你被那樣甜美的空氣簇擁著,對方明明離你一個肩寬的距離,你的步伐卻顛顛倒倒,不時撞到對方的肩頭。

這對平常謹慎自持的你很不尋常,你不懂今天怎麼好像不太會走路了?一直撞到人。說話也說不清楚,不是打結,就是腦袋常常放空。唯一做得好的事,就是兩眼直愣愣的盯著對方每一個身影。

「好似沒戀愛過。」心裡跑出這句,自己都掌不住笑了。






長橋行過 截停夜車 突然又想 一起坐船
航程完結 蕩回岸邊 又尋藉口 拖多半天
話長路短 走到那邊 又不想告別 再送遠點
在站前路邊 應該卻步了 還要坐進咖啡店





和你約定好見面那天,我的習慣總是先在腦海裡勾勒好地圖。

該去哪裡吃飯?定位了沒有?要約在哪個出口?是哪個捷運站最近啊?你會早到,還是晚到?要不要送你回家?最多送到哪裡?這條路線可以剛好順路和你一起散步回家嗎?……

我可以在夜裡,逐一把所有細節在腦海演練一遍。即將和你見面的興奮和睡前思慮過度常常導致一場失眠。

睡不著,索性想想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要不要乾脆一起慶祝?怎麼準備驚喜?……

一經思索,曖昧的甜美泡泡足以取代一夜好眠的美好夢境。

「因為我已經在夢裡面。」想到這,已經半夜,你安然進入黑甜之鄉。

情感把我們從一個隨便什麼都可以的一個人,升級為體貼周到的情人。要求完美的個性從事業場上拿下來,你可以把每次見面搞得都像電影一樣精采。你忍不住一定要這樣規畫著一切細節,儘管每次見面很多場「戲份」都被你自動卡掉了,沒辦法,有他在的地方,你根本空白的無法思考。





請准我護送 多十餘步 終點再三推遠
再會已講了十遍 都未疲倦 只嫌夜晚太短
回家這路線 好像情話 轉完還在轉
肯不兜圈 一早到了
何以 和你始終 兜兜轉










童年的時候,每次和母親去臺北找阿姨逛街、吃飯,每當要回家,我們姊妹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十八相送」。我們要跟在場每一位家人親親抱抱,要講再見,要講幾句「要乖」,要答應幾次「會乖」,要忍住淚不要掉下來。儘管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要回家總是要哭一遍。

車門關上,車窗隨即搖下,隔著窗戶再摸摸頭髮,搖搖手,車子開了,再回頭,一邊對著窗子大喊再見,一邊要目送到轉過巷子看不見為止。

就算是走路,也要不時回頭看,或索性倒著走,嘴裡一直嘟囔著「再見,再見
要乖…」。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捨不得的人,一直到現在,在車站送你,送朋友,我都還是要行擁抱禮後,目送你們離開,直到我的角度再麼喬都看不到已經登上手扶梯的你們為止。才像完成一件大事一樣,心滿意足的回家。

那天趁捷運還沒到站前,我要先下車,因為有點捨不得而抓不準道別節奏,提前兩站開始和你說些別後的話,但兩站的空白也真是長,說完還有一站,又沒抓好,兩站之內我和你說了三次再見。

最後一次是臨下車前,我輕拍你的肩膀,看了你一眼,小聲說了再見,隨即被人潮簇擁出了車門。走到車門旁的人少處,我再次回頭,透過車窗看看靠在隔板上的你,你也正往我這邊看,點點頭,笑一笑,我走了。

那天後來你傳簡訊給我,說今天我離開的時候你突然很捨不得。我說,難怪回頭瞥見你眼角有淚。隨即笑笑,改口,我看你是因為捨不得今天那場封箱戲裡的主角吧你堅決地說,「不是的,是因為你。」

那時我才明白,原來你也已經開始捨不得我。




明明完了 別離在即 突然又想 不需要完
如何留你 尚能望天 密雲夜空 等出雨點
經過士多 走過戲院 又不想告別 再送遠點
在大門入口 告別難避免
才說漏了背包 又原路 巡十遍
幾多個藉口 也仍然未夠 終點也是終點




那年去香港你來接我。在去之前,我就一直在想香港是一個適合十八相送的地方。

問題四天三夜的自由行行程,實在很難有十八相送的愜意和不確定。我們一起規劃路線,接下來就是你帶我走,好多好多景點,好多好多食店。有時我走前面拍照,有時相機你揹著,幫我記錄玩樂身影。

我們一起去看大佛,一起爬到頂層寺廟探望梅姑。買了船票出海,寄望與海豚不期而遇,說也奇怪,像港片裡的歡樂奇蹟一樣,一出海,我們幸運看到好多隻海豚,甚至有粉紅色瀕臨絕種的香港特有種。後來我問很多當地人,包括你,都說以前從沒見過。我私心把這份天外奇蹟,歸功於你。

海邊漁村的烤魷魚,用炭火微烤,我們在旁等了十分鐘,陣陣魷魚香飄來,陽光慵懶地貼伏於我們的髮梢和頸肩。烤好的魷魚被放在復古褐色紙袋裡,我們邊沿著擺滿魚貨的小街走,邊撕著分食。

看到路邊有賣糖水的店,跑到店內冷氣最強的位置坐下,一人點了一碗涼粉。涼粉類似仙草的味道,不甜,偷偷拿了桌上為加在豆花裡而擺置的紅糖,一匙一匙往碗裡猛加。邊吃邊偷著眼觀察老闆娘,再看著對方抿著嘴像小孩一樣偷笑。

那幾天晚上,吃飽飯,我們就找一家糖水店吃各式各樣的糖水。標準的觀光客模式,沒吃過就叫來吃吃看。從菜單上找有趣的菜名、看不懂的字,然後央求你解釋。東西上來,我們埋頭吃的津津有味,你就點一杯飲料,和我們講講過去旅行的經驗,還有在香港的生活。

晚上十點我們還在漫無目的地閒晃著,一出了門,沒了門禁,自然就鬆懈下來,慢慢地逛,路邊一攤一攤逛過去,試試帽子啊,翻翻雜貨,再去路邊雪糕車,用八達通買支雪糕吃。這台雪糕車是最早最復古的那種風格,你堅持要找到這種最早的雪糕車才讓我買來吃。我們就沿街一直找。

危險的地區,你低聲提醒該是回飯店的時刻了,看到搞怪的太陽眼鏡,卻笑著支持我把它買下來。路邊有粵語標語的搞笑恤衫,我一件件瞅著,問你緣故,笑著買了三件分送親友。

你母親人很好,熱情的招呼我們上茶樓,我們晚到,一來,就看到桌上已滿滿一桌點心。一坐下就堆滿我的盤子,邊招呼著倒茶、加點。我們被這樣的盛情寵壞了,一逕大口吃喝,一邊道謝,好不滿足。

你和你的家人一樣,骨子裡有超能力一般的熱情體貼。

那幾天,早上七點,不管昨晚多晚才安歇,你一定會準時按響我們房間的門鈴,來接我們去吃茶餐廳。我們共同眷戀著凍檸茶,在香港的日子,天天都喝,看到就喝。茶餐廳也是什麼都有,我們也就什麼都叫來分著吃。

那原本在台灣怕胖不敢吃的冰火菠蘿油啊、酥皮蛋塔啊,通通進了肚子裡。還好每天早七晚十一的步行行程,並沒有讓我們因此臃腫起來。這是四天香港行爽快、快活的一大成就。

隨便回想就是一卡車的細節。這也是我鍾愛香港的原因。因為這個城市有你,而你讓這個城市之於我,多了這麼多無可抹滅的深刻記憶,藏在內心深處,隨便掬一把,都是永久恆溫的情感溫度。






拖這樣遠 都未情願 親口說改天見
你大概知約會這 曖昧同伴 甜蜜卻不自然
回家這路線 只是緣份 某條延續線
兜多幾圈 終於會斷
這雙愛侶 差一點 卻未算





機場大廳裡,大大的離港兩個字。央求你在離港兩個大字錢幫我們合照。我們故意演了抹淚的姿勢,表示捨不得。

飛機還沒來,行李放上行李車,你已陪伴我們四天,精神明顯有些疲累,儘管你不擅長表達情感,看你厭厭的,我想你多少也捨不得道別。

臨要入關,換我們堅持送你才肯走。於是你被我們送到前往出口的扶梯處,停下,輪流給你一個緊緊大大的擁抱。然後目送你乘上手扶梯。我又是一路回頭,直到再看不見你的身影。

長大後,漸漸明白「再見」和「ByeBye」畢竟不同。

中國語彙的深意恐怕不是外來語能夠到達。於是,有時我有意識的、無意識的、刻意要講好幾次「再見」,是因為相信這樣我們就能再見。確保再見的可能。又唯恐太慎重的告別反而像一種預言,於是又故作輕鬆的美式作風,高高興興、草率地說了「ByeBye」,像是將情感放輕一點,上帝會因為這份自然而讓我們輕輕鬆鬆地一直見下去。

《十八相送》的伏筆到末,快快樂樂的護送到一段落,原來也是一場無言的結局。





回家這路線 只是緣份 某條延續線
兜多幾圈 終於會斷
這雙愛侶 差一點 卻未算










緣分這條線還是會斷的,曖昧同伴與愛侶還是差那麼一點,不算數。被這結尾伏線一語驚醒,不如輕鬆看待這首可愛的歌曲,也輕鬆面對這樣的關係。

至少我陪你,你陪我,兜多幾圈,兩情相悅,也算有緣分。這世上能好好說再見的都是好緣份。

所以,我寧願解讀這是我們的故事待續,非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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