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陳奕迅《富士山下》(2006)



你最後留下的信裡,寫道:「可不可以不要再被那些歌詞裡的東西牽著鼻子走?你難道不能做你自己?這很荒唐…」


當時我正迷戀著香港樂壇,像是發現傳說中的沈船寶物一樣。

那時大家都在談港樂的敗落,甚至有「港樂已死」之說。我逆反其道,在不久前認識一個同好,隨即迅速加入港樂樂迷的圈子,東聽西聽,也不專業,只能說比業餘還業餘,就只為著那些用粵語寫成、用粵語唱的如珍寶般的歌詞,寫得太真切,太瞭解,就此成了林夕和黃偉文的信徒,也自覺成了香江傳說裡的一粒塵埃。

塵埃縱然微不足道,但也就是因為這份微不足道,所以彷彿可以依附著,不帶任何負擔,沒有思來想去的重量,只是愛,也可以只是喜歡,而不用傷腦筋那些專業術語、年分,背景故事、弦外之音可以只當八卦故事聽聽,不須熟記主角、配角姓名,亦沒有類似發表學術論文的焦慮。只是聽歌,只是覺得被打動了,只是一個歌迷。

我是這樣重視這種身分,好像跟張國榮都有了某種切身的關係,當時是這樣想的,這些粵語歌撐住了一個時代免於毀敗,阻擋了老夢破碎的可能,至少,至少現在點開手機音樂,耳機裡流洩的經典,讓人暫時安心,暫時輕放那些現實政治的煩惱,躲進港式wonderland裡去。或你說,香港沒有wonderland,有的,只是和你似曾相似的回憶。

就是這樣,你很不能瞭解,我怎麼如此耽溺於歌詞裡,好像可以扭轉現實來屈就虛空一樣。你不懂我是怎麼了,說變就變了,不變的是,仍舊不斷拿那些歌詞來開解你。與其說開解你,不如說,那些歌詞是貼來跟我自己對話的。




攔路雨偏似雪花 飲泣的你凍嗎
這風褸我給你磨到有襟花
連調了職也不怕 怎麼始終牽掛
苦心選中今天想車你回家
原諒我不再送花 傷口應要結疤
花瓣鋪滿心裡墳場才害怕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終必火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價








想到我們之間要搞成這個樣子,實在很大原因是因為我太過火。

濫情者的發言,聽者要三思,再好聽都當偶像劇台詞聽聽樂樂就好,要知道,逢場作戲,有時連濫情者本身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演還是在生活。玩笑不分,他們自己也很痛苦。自己都分不清楚,難保你這樣認真,這樣誤認,是注定要難過的,何況你是真的搞錯了,他怎麼就從頭到尾不是那個意思。

高中那次和好朋友去東區歡唱,從音響流瀉出飽含情感重量的前奏,瞬間像感應般探出頭來,豎起耳朵,那時的我還不怎麼聽流行音樂,很多歌都是跟同學一起唱K時聽來的。

《愛情轉移》就是,《富士山下》的國語版,那時在KTV聽著友朋合唱,隨著螢幕上歌詞跑一次,深刻到當場背下歌名。

後來就成了每次唱K的必點歌曲。甚至已經唱到帶有本尊Eason的口氣,那略帶廣東腔的國語咬字,更刻骨銘心。

後來聽到《富士山下》,根本放不開。去福岡旅遊,沒睡好,白天在遊覽車上閉眼就睡,儘管是山路,還是拚了命的補眠,耳機裡單曲重播《富士山下》,其實都睡死了,只知道歌曲一直重播,也沒力氣去把歌關掉,就任其一再重播,像潛意識睡眠學習法一樣。

聽了五天,《富士山下》是會唱了,儘管粵語發音可能並不標準,但總算讓這首歌和我的日本經驗有了關係,就算不是東京之旅。

我是遊戲主謀,你那時近乎苦苦哀求我回去,用各種方式,幾乎壞了你的原則,你從來不會這樣求人。為我破了例,你甚至找了我們共同的友人傾訴。但那時我已決心要走,你的種種作法只讓在人生小風暴中的我更加暴躁,猶如在風雨中,你找我談遷就,令我反感。

有些緣分說來可笑,好像在一開始就有了分裂的影子。就像我之於你,剛認識你,我縱然欣喜覓得知音,一頭腦熱,什麼都不管的就是一直付出。那像是什麼愛戀預兆的,其實想想並不吉利。

拚了命的付出,像是在急著償還什麼好趕緊告別,這是後來我才發現。冥冥之中,我就是來還債的,毫不保留,要走也是毫不留情,彷若合約到期,沒有繼續合作的必要。

你始終不懂的,我是在離開後才跟自己慢慢說開,我那樣拔足狂奔,到現在才有勇氣細細反省過去,恐慌症患者痊癒後,企圖分析發病的原因。


我要走,也急著要負道義上的交代,草草寫了封信,算是答覆,也像是毫無關聯的獨立聲明。

除了語氣生疏僵硬,不知可以怎樣不帶情感的向你告別,像我過去企圖承攬的黑色烏雲告別。

終究無能為力的失敗者,搭著清晨最早一班火車走了,火車開動時,我從窗外瞥到你剛好進月台,我唰的一聲拉下窗簾,把你硬生生關在我往後人生的景色外,連背影都不給。

那時這樣堅持,拒絕再為自己的盲目付出任何代價。

把過去青春期未付諸的叛逆一次性全拿出來當賭注。任性的翻臉不認人,打死不認帳。

「我就是要離開。」記得在學校隱密的陳列館裡,我沮喪地跟好友這樣說。




誰都只得那雙手 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
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著雪路浪遊 為何為好事淚流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從沒想過,主動離開也要承受後果,可能還是更多更多。

有段時間,我真心懷疑自己病了,心理上的疾病,可能是短期的。難道真是因為有病?你一定認為我在推託,我也懷疑自己是在找藉口。反正我這種外表樂觀,內在貪生怕死的人,怎麼不正常,也沒人會真心相信我會有情緒病。姑且就當我不可能會有,沒有這種可能,是我自己在找臺階下好了。

那就是慾望,佔有慾,長大後才真正洞悉到自己有這麼多無形的、有形的佔有欲。

是的,過去我是多麼相信自己是個清心寡慾的人。
曾經想過,或說很多時候,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擁有?

而你給我上的最大一課就是:救世主的能耐非常人能及。或說,救世主不是只會說。

我以救世主的自我暗示來愛這個世界,畢竟是太自不量力了。我也是以這種心態來愛你。說穿了,幫助人有時是一種快感和成就感的命題,關乎自我成就的範圍。

曾經的承諾顯得膚淺而荒唐。好一陣子我厭惡承諾,諷刺的是,是因為發現自己是一個喜歡承諾,卻不管以後的人。我似乎不care我能不能做到,只在乎訴說承諾當下的一切布景、音效、燈光和語調的完美呈現。

我恨自己的輕浮虛華。

這是你讓我看到自己的第二課。

整組壞掉,進廠維修。歌聽到麻痺沒了功效,我要自己像小朋友學字一樣,靜下心,一字一字把歌詞讀進腦袋裡,發現這樣慢而緩的動作,像是動物舔舐傷口,也像細心包紮調理患部。

離開後,你一定沒想到,我像個小孩,也像個大病初癒的人,重新學習生活,學習應對。我要思考很多事情,和那封決交書裡的決絕相反,我是那樣恐懼不定、憂憤交加,而我憂憤的對象是我自己。

重新做人不容易,新的契機卻再次給我很多機會。我開始學習其他細膩的技能,這讓我更了解生活,更熱愛生活。像是重新打掉的作品,拚出了一個更好的。我慢慢在生活裡重塑出自己的樣貌。

這次一點都不急躁,要很慢很慢。

我還聽這首歌,想起自己的幼稚,已經可以釋懷。

透過朋友偷偷關注你的近況,知道你沒什麼變,但有些學業上的巨大里程碑建立起來,很順利,人也很平安,這讓我好過一點。

《富士山下》是一首傳奇,林夕用一種面貌,全天下的人卻能用它來套用各種情感規格,開解人心的套路是國際通用的。

你還嫌不夠 我把這陳年風褸
送贈你解咒




這麼多日子已過,我還是被歌詞牽著走,你也許這樣認為,我卻以為我是成功解除了童話故事現實人生版本的魔咒。

畢竟以為那天交出的陳年風褸能讓你往後好過,殊不知該解咒的,從來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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