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運氣: 陳奕迅《明年今日》






早上醒來,眼睛腫得快睜不開。

現在也是,很有意識的在做撐眼皮這件事。

外婆走了。昨天早上接到消息,父母早在前晚就已前往醫院,我和妹妹留守台北。妹妹早上回學校結業式,我一個人在家。

到樓下跑步機走走,六點多,天色還很暗。昨晚下雨,地板濕的,雨還繼續下著。手機音樂隨機撥放,突然播到《明年今日》。淚水無法克制。其實有意識的要自己發洩情緒。可是生命裡兩場至親的離去都遠在島嶼的另一頭,聽到消息,周身只感到島嶼北部冬季固有的濕冷,其他感覺都沒有。距離妨礙了敏感,很恍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人從此離去了。生活裡的一個片段永久刪除,無法復原。



外婆彌留的那晚,我擔心的睡不著,撐到半夜一點,該睡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我想你要走了。我不知道,也還沒準備好,如何好好和摯愛告別?半夜三、四點,腦袋裡有彩光交錯。早上起來,父親說是早上四點多走的。我懷疑那是不是外婆給我的徵兆?

我想你要走了,而我還不懂得告別。

跑完步,回家用電腦看了好多集BBC電視劇,還是推理劇,我認為把自己丟到劇情裡會好一點,於是看了一整天,下午才出來準備晚餐。

外婆有病痛,我們早有心理準備她的離去。想到書裡好多關於死亡的啟示,有時,離開對病人是好的,比起滿足家屬的安慰心理在醫院裡撐著,有時讓病人好好的走,對病人反而更好。我努力的反芻這些,希望獲得一點開明的心理。

沒想到是夜睡前,把外婆近幾年的身影回想一遍,我還是在暗夜裡漆黑的房間內,悲傷到不能自己。

外婆很孤單,不管我們在不在,不管外公在不在。

人都是孤獨的。順著回想脈絡,我想到人的離開是命運、是天意,對留下來的人,是不得已。

又想到,那親手造成的誤會或自行選擇的走遠,在生命面前,會不會顯得都太不厚道?人性的狹隘性,造成永恆的記憶讀取錯誤,刪不掉,也不能讀取。誤會前的那段共有的日子,成為一個打不開,卻注定永久佔有空間的檔案。你只能回想。像是所有的懊悔,你也只能回想。



若這一束吊燈傾瀉下來 或者我 已不會存在
即使你不愛 亦不需要分開

若這一刻我竟嚴重痴呆 根本不需要被愛
永遠在床上發夢 餘生都不會再悲哀



《明年今日》與其講是在寫失戀,常常我覺得它更是在講人生。

人生裡的錯過和矛盾性。

多少時候,我們也想耍賴。人生裡那麼多問題,那麼多決定等著我們,要是一束吊燈傾瀉,要是天邊飛來橫禍,要是絕症無一例外地找上我,這樣,你是否愛我,也不用想太多。生死相隔,你再沒有現世關於我存在不存在的憂慮,我亦可以真正做到生死相隨,永不分開。

癡呆亦是極好,就是自私了點,要不,你根本不需要愛我,我還有呼吸,再也不需要害怕後半生有悲哀的可能性。

難題一來,我就想到這些事情,想耍賴。生命一板一眼,說一是一,容不得我選;
如同橫禍降臨,我們亦不用在選對與選錯中鬧不愉快,所有尷尬境地一掃而空。

此時此刻,彆扭是彆扭,忐忑是忐忑,其實將生命拉成長軸來看,我們能選擇的真的不多,生命裡的每一樁遇見,不保證花色,隨機出樣,謝絕換貨。

此時此刻與明年今日,時間如遊客湧入,不保證不會有大大小小的離譜事件天天上演,仍舊持續往前,離開,進入,離開,進入。你無法阻擋,只能想辦法解決,這是行規,是專業,是態度,也是人生規則。



明年今日 別要再失眠 床褥都改變 如果有幸會面
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 惶惑地等待你出現
明年今日 未見你一年 誰捨得改變 離開你六十年
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 臨別亦聽得到你講再見








我想到一向以爛好人模式一致對外的我,你是第一個我表明要離開的人。對於極其怕尷尬、怕衝突的我的個性很不尋常。

每個人心裡都有底線,只有兩種人可以觸動到這條底線,一是你心裡有他的人,二是你心裡根本沒有他的人。在極端的兩極狀態中,人的底線才有被踩中,而導致引線彼端的你爆炸的可能。游離在中間者,你可以為了禮貌、道德、倫理…各種社會價值,一再忍讓,保持表面平和。只有這兩極端的人可以觸發你的底線。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定義你?你該是在極端上,還是偏左?偏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唯一可以辨認的,是曾為你打破原則,讓你踩了底線,然後就離開。一種自殺炸彈的模式,當初我匆匆要走,沒想那麼多,在所不惜。

一百多天後,日子伴隨著反省讓我越來越赤裸,欲使一切念頭來掩蓋,還是被時間一層層揭露。我像仍渴望熟睡在夢境的小朋友,被現實無情的鬧鈴催魂般的叫醒,推拖著我們面對現實的光鮮亮麗,而我們忙著遮擋那光亮,還有那無法遮掩的裸露的歉疚。

我在想什麼場合是我們都必須出現?儘管是礙於情面。我想彌補,該用什麼表情?好友婚宴那天,我煩惱著衣著,脫脫穿穿,換了又換,今天不是我結婚啊
我卻比誰都緊張,至從聽到你也將出席此次婚禮。

遠遠看到你來,要怎麼佯裝鎮定?你變得不一樣了,瘦了,卻比以前有精神。我木木的盯著你,要敬酒,J用手肘撞我,我才意識到,拿起酒杯,仰頭乾盡,透過玻璃杯,我看到你和你旁邊那位,手勾的緊。我把杯子放下,正好迎接你眼光瞥來的剎那,隨即又迴避,繼續跟你身旁那位嘻笑。我坐下,J再幫我把酒杯斟滿。

婚禮散場,你和他走得前面,和新人合完照就走了。此後我拒絕參加任何我們共同好友的婚禮。


有日在街頭,有男孩走失,嚎啕大哭,我跑去詢問,牽著他,陪他到警局,陪他等父母到來。遠遠衝進一對父母,定睛一看,才知道前頭衝進的是你,男孩是你兒子。你一把抱過兒子,跟我說謝謝,我盯著孩子,才看出一點端倪,孩子眉宇間像你,清清秀秀,甚是白淨。你一邊安撫孩子,一邊再三向我道謝,要孩子謝謝我,我輕拍他的背,要他下次跟緊父母,在街上要小心。

後來我們再沒有遇見,一如我當初離開給自己的預言。預言終於實現,如今我們都已經是要七十歲的人了。聽說你早已舉家搬移海外多年。

花了一輩子在實踐離開前烙下的狠話,縱然有反省,我也始終只懂逃避。寧可祈求一場無常襲來,逼你出現憐憫,好過招惹你現在的生活,說我有多抱歉這些後遺。

我只想聽你跟我說聲再見,在臨別之際。



在有生的瞬間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運氣
到這日才發現 曾呼吸過空氣














多少時候,我們一個念頭,一次下定決心要發狠,原以為是開闊的未來由此展開,怎知同時開展的是無止盡如舊傷復發般的零星念頭,糾纏著糾纏著,也就一生到了盡頭。

我沒想過要遇見你,竟要花這麼大力氣,且顯然是白費心機。到手又立刻脫手,你不似物品,我卻像被美麗古物咒詛,一輩子思念你。

美麗東西要到手、脫手或許都不容易,但既然是身外之物,何妨放低。關係在時間面前何嘗不屬於身外?在年年追悔明年今日之前,別忘了,生活與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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