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寧靜》




因為去年雨水少,颱風也少的關係,今年春天,旱情嚴重,一波波的限水令持續發佈下來。好不容易下了幾天雨,送走了櫻花季,而後又放了春假,恰好又出了大太陽,氣溫一度還升至三十四度,假期一結束,馬上又降下來,風呼呼的吹,吹得窗戶嘎嘎作響,外頭的路樹,癲狂的擺盪著,像颱風來一樣。


兩天氣溫相差十九度,如此不尋常的天氣現象近年已經越來越普遍了,昨天熱到穿短袖,可能明天大衣又拿出來裹著。

前幾天艷陽高照,我們還穿過校園,走到海邊,連著散了好幾天的步,天氣乾爽怡人,已經好久沒有在家附近散步了!還是這樣像日行公事一樣,每天都跑出去散步、曬太陽。

今天天又陰了下來,大白天裡,室內也需要燈光的照明,免得就昏昏暗暗,讓人沒做什麼事情,也極度昏睡,一直想重回被窩的懷抱。

前幾天散步到海邊的獨立書店,買了最近深深著迷的作家李娟去年底出的最新作品《最大的寧靜》。一買回來就忙忙地把還在看的書擱下,馬上拜讀起來。

有長期閱讀經驗的人一定知道,往往在持續閱讀一段日子後,就會有一個停滯期,無法再像之前有勁時生吞活剝,什麼都看得下去,而且腦袋清楚的很,消化良好。到了停滯期,就突然什麼都只能啃一點,很想大吃特吃,卻像染了小風寒那樣,只能緩慢的進食,儘管知道自己渴望更多。

但讀書就像是被一股氣帶著走的一樣,像是有一股能量,你只要跟著它,就會像剛才所說,吃了大力丸似的,瘋狂的閱讀,積極的消化,彷彿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你瘋狂的閱讀,你知道當下能滿足你的,只有閱讀。

那股能量真是美麗又討人歡喜,我可以說是一直在期待它持續的引導我,儘管還是個學生,但跟著這股學習能量,在圖書館裡、書堆裡,做閱讀的探索,這種自學的活動才真正讓我意識到自己既有的學識和用處,才真正讓我窺見自己的不完美、不足和渴望。

在書堆裡找到人生嚮導,拜為導師,是極大的樂趣!

書本裡沒有地域、時空的限制,當然也沒有年齡的限制。誰與你頻率相同?誰吸引你?誰改變了你的思考模式或看法?儘管只是默默無名的學生一枚,在書裡面,隨你跟往聖先哲愛怎麼聊就怎麼聊,愛尊誰為師就尊誰為師。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癮、又太快樂了!

李娟就是今年年初,也是我二十歲這年的一開始,與我頻率相通,對我發揮極大影響力,引領我開闊眼界的人生導師。

我想我這樣講,這樣的口吻,李娟如果聽到了,肯定要覺得都市人真是花俏又誇張,可能還想,與阿勒泰隔了這麼十萬八千里的海島,原來有著這麼浮誇的讀者。

的確啊,比起李娟筆下的游牧生活,我所出生的都市,簡直就跟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不實際。

因為一點家族淵源,在我很小的時候,對於放羊就有一定的好奇心。在這座狹小的海島上,我的外公就是從事羊肉買賣生意的,往上追尋到我的曾祖父。我們家在島嶼的南部養羊、賣羊肉。母親及阿姨、舅舅小時候也放過羊。在這座很早就進入工業時期,狹小又健全的島嶼,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母親從前放過羊的地方,現在想來更是不可思議中的不可思議,那是位在現在島嶼南方都市的市中心,此刻已經是直轄市正中央繁華所在,市民活動的文化中心。

每次經過那周邊佈滿商店,四周車水馬龍,居民愉快運動、休憩的地方,居然曾經有過那麼個女孩,放學穿著卡其色的制服,深藍色的裙子,綁著美麗的辮子,趕著一群羊,在這附近徘徊。簡直像夢一樣!每次母親向我描述,總在心裡反覆揣摩當時的情景,邊慨歎發展的快速。

在外公、外婆還未搬到此刻市中心的新家時,我們老家在遠離此處約十分鐘的地方。那裡有外公的放置肉品的冰庫,專門存放肉品,並可進行肉品分裝的作業和配送。記得在很小的時候,那裡還可以看到真正的羊!

外公的貨車上,關著幾匹羊,有的是黑白花色,有的是褐色或黑色。如果沒記錯,冰庫旁還未蓋上新穎別墅前,那裡是用鐵皮圈起的一方綠地,可能還養著雞和牲畜,由於真的是太久以前的事情,每每回外公家的時間又短促,但依稀記得,睡在老家二樓的竹蓆上,早晨隱約可以聽到雞鳴,甚至是對面貨車上的羊叫。

甚至還因此鬧過一個笑話,妹妹那時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被大人抱到貨車旁看羊,隔著鐵欄,羊衝著被抱在手上的妹妹咩咩的叫啊,妹妹回到家裡,竟對母親說:「媽咪!媽咪!羊叫我耶!、、、、、、」,弄得母親啼笑皆非!妹妹是家族裡最小的女孩,全家人都「妹妹!妹妹!」的喚她,其音調就像羊咩咩的叫聲一樣。難怪五歲的妹妹驚詫著羊居然知道她的名字。這個笑話母親津津樂道,每次提到全家都覺得可愛又溫馨。

雖然家族從事肉品買賣,但因從小生長在島嶼新興的北部都市,只有逢過年才回外公家一趟。羊肉有一股強烈的騷味,小時候常常跟著大人去冰庫,都要練就長時間憋氣的功夫,才拉著大人的衣角,戰戰兢兢地去冰庫巡一圈。

心裡也知道不可嫌棄這種味道,畢竟是家族的事業,身為一家人就該感到敬重,何況承襲了外公事業的舅舅,還有延請的工人,都是辛苦的,砍剁大骨、分裝肉品、進出冰庫,都是極其辛苦的工作,怎可因為忍受不了氣味而顯出不耐的眼神呢?

所以從小,每次在冰庫裡待到快憋不住的時候(總不能一直不呼吸嘛......),就試著一點點、一點點的適應羊騷味,試著觀察環境來轉移注意力。但畢竟羊騷味實在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接受,所以直到此刻,如果回老家和舅媽去冰庫的話,我還是要深深的憋一口氣,再慢慢去適應。現在家裡貨車上已經不再有本土的活羊了,舅舅改作進口肉品,只需剁切冷凍肉品,再加以分裝、配送。

有次我自己去島嶼南部看一齣舞台劇,到的當天下午,舅媽來接我,左右無事就先跟她去一趟冰庫。南部陽光普照,冰庫的大門開著,舅舅和工人早在裡面工作了,舅媽叫我等她一下,兀自去準備等會要配送的貨品,我則在冰庫裡的辦公桌旁站著。

本來想開口幫忙,整個地方就舅舅、舅媽和一個工人在工作著,地上大型塑膠箱裡是一包又一包的大骨,我看舅舅專注的工作著,邊跟我攀談,舅媽進進出出把貨物上車,這麼忙碌,實在應該幫著打打下手,但觀察了一陣,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簡單的,又重又危險,想了想,懦弱又膽怯的又把幫忙的話吞下,怕沒幫上忙就算了,還擋了人家的路,弄不好又弄傷自己,豈不是增添人家的麻煩呢?

於是我只好恭敬而認真的在角落裡觀察,不時的答應幾聲舅舅、舅媽的問答。舅舅切大骨告一段落,回過頭看看角落裡的我,透著一點斜射進來的陽光。從我的角度,被南邊陽光浸漬的黑紅的舅舅的臉,背對著陽光站在靠近庫門的位置,舅舅突然朝著我說:「真像我二姊!、、、、、、」

舅舅的二姐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嬌小、優雅、美麗而不失英氣,一雙慧黠、明亮的眼睛,聰明又堅強,行事果斷而精準,不愧是商人的女兒。比起母親,我的外貌可能像父親多一點,我比母親高大,至於看起來怎麼樣,除了老實、樂觀,五官端正,實在也不好意思自己多評比自己一點。但是很難得聽到有人說我像母親!而且舅舅說的還是像他的「二姊」,這多麼難得啊!

難道舅舅眼裡真的看出了我屬於母親這族的特質嗎?屬於商人後代的氣息?質樸、謙卑屬於曾經牧羊者後代的影子?我一個都市孩子,十分嚮往這些血液裡,與生俱來的印記,還深深的信仰著。

而後,常常回想那時舅舅看到的景象,也許那時從他的角度,我被斜射進來的陽光壟罩在一方金黃的聚光燈裡,那是南國的和煦啊!也許在那樣的溫暖裡,剛停止機器運轉,回身注視我的舅舅,真的看到了我重疊母親形象的身影。

李娟紀錄的是最後一支游牧的隊伍,我回想起這些往事,彷彿也在細數島嶼最後的放牧一樣。母親的確是,至少是島嶼南部最後一批放過羊的人了吧。現在整座島嶼幾乎都被開發殆盡了,除了東部零星的牧場(還是觀光牧場,其實已不具真正牧場的性質、、、、、、),現在放長假的日子一來,連以前好山好水,被封為都市後花園的鄰近鄉野,都被放假的車潮塞得水洩不通,得花好幾個小時來回。原本的自然生態也被遊客糟蹋的再不復從前光景。

是啊!全世界哪裡不是都像這樣的遭受著文明進步的破壞呢?李娟的阿勒泰,我們的島嶼,到處都是危機,到處都是絕跡。

李娟在書裡常常談到對自身的無力感,從《羊道》三部曲看到《最大的寧靜》,對比被李娟文字鍛鍊過後悲憫、細膩的心境所觀察到的自身周遭生活的變化、環境的變化,真的可以了解李娟所謂的無力。

身為文字書寫者,這些值得挽救、保存的珍貴文化經驗,真是任憑寫得再快、再多人投入、從事這樣的工作,恐怕都不及人類破壞的速度和規模。身在都市的我,想到這裡,只能比李娟更加無力,更加心痛,更加痛恨自己的懦弱。

然後轉過身,除了繼續長久深入緩慢的觀察作業和大量閱讀及弱小的城市書寫,期望可以影響自身,或著有機會影響到一、兩個偶然經過部落格的朋友,我在這個鋼筋水泥建築起來的未來帝國,彷彿已預見末日的淒涼與哀愁。

但比起微薄的城市書寫,有李娟這樣樸實、真誠、有勇有謀的作者在阿勒泰,在世界的中心寫作,實在是人類的福分,彷彿奇蹟一樣的珍寶降生荒野。她的筆調深刻、自然、真實,引人入勝,一進入她的散文裡,就彷彿身歷其境,像面對面和李娟談天一般,看完整本書,又像跟李娟去了一趟冬窩子,還跟她一同窺探了荒野裡的細節。

她的筆要導引出每個人心裡最原始悲憫的本能,對生存的思考。都市裡的人怎麼會想到生存呢?就像李娟說的,都市裡的人只需要想如何過得更好?

忽略最基本的生存,停止思考生活這件事,是都市人的隱憂和通病。都市裡的慾望是無止盡的,現代教育裡沒有教孩子重視生活的基本面,繁多、死板的理論,反而讓孩子越來越沉迷虛幻的慾望,而失去生存、生活的能力和知識。孩子連本能都要忘記了,一出生第一個玩具就是平板,天天就是打怪,真正災害來臨的時候,遇到人生危難的時候,他一點反抗和防衛的能力都沒有。

看似被鋼筋水泥、無線網路包織的安全世界,其實我們的命運可能要比遠在世界中心,落後而條件貧瘠的哈薩克,還要可悲而無可挽救。

李娟在書末幾章提到,氈房裡的孩子拿著先進的MP3走來走去聽歌,牧羊女也有手機可以在荒野放音樂了,掃垃圾進火爐已不再被在意是觸犯了禁忌、、、、、、。

哈薩克也在進步啊!外面的文明漸漸也要滲透到這塊安靜荒涼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有追求、享用文明的自由和權利,文明進駐只是早晚,是註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不知道牧人們怎麼想?如何規劃未來生活?李娟訪問的牧民,多半呈現隨遇而安的態度,儘管也有無奈,但還是樂觀其成。畢竟游牧的日子很辛苦啊!定居下來,日子會輕鬆些,也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奔波了。「只是哈薩克也沒有了。、、、、、、」牧民如是說,面對這樣的趨勢,令人悵然。

《最大的寂靜》講述在裡娟跟隨牧民在冬窩子的見聞,屬於最後一支進入冬窩子隊伍的遊牧記事。李娟的書寫承續《羊道》三部曲,越發細膩而動人。

讀李娟的文字對我來講是享受、是受教、是沉思、是反省,放在床頭,放在書包裡,都感到無比踏實和安心。在都市被霧霾搞得陰沉喪氣的午後,有這麼一本散文在手,提醒我所擁有的、所浪費的,心情和思緒像被打掃一番一樣,頓時清爽安靜起來,擁有了行走在生活裡的力量。

謝謝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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