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一人出版社) : 他也希望為人所愛




花了幾天把費茲傑羅的長篇小說看完,從一開始像看電影那樣以旁觀者的心態觀看角色周旋,看到最後,心幾乎與男主角一致心碎哀傷。

個人心靈的苦難從不因為歲月更迭、時代進步而減輕或消失。也許這就是我們一再在歷史與文學的鏡面裡認出自己的緣故。



故事看到最後,那鏡面裡鬍渣滿佈、血絲充斥著雙眼,臉頰消瘦,從頭至腳無一處不顯得潮濕悲哀,一晃眼就要認不出來,儘管此刻外表仍是青春正盛,強說憔悴,自己都要覺得羞愧,但那只有自己才能體認的心靈面貌上的陡然轉變,卻是說滄桑,就立刻滄桑起來。

我想如無意外,只要是在一個正當、小康的家庭成長的孩子,不必像迪克那樣有背後一綜顯赫的標記,只要是個正常家庭所疼愛的孩子,一定都想過「做個好人,要慈善、要勇敢、要睿智,不過這一切都相當困難。如果有機會,他也希望為人所愛。」

慈善、勇敢、睿智對這樣的孩子來說,在熱情衝勁一股腦兒充滿整個胸腔的時候,這些特質對他們來說顯得再自然、簡單不過。做個好人,誰不想這樣?盡力做個好人。而又有誰可以一直像鋼鐵那樣正直、勇猛、樂觀,永不受世間冷暖潮濕的侵略?只要是人,儘管是個演員,他都必然會為外在一再重複的克制、忍耐、壓抑,像演戲般的應對,而恨不得在內裡崩壞。他要拒絕再做一個永不犯錯的人,不想再看上去總是永遠的正面,讓人覺得有他就可以解決任何事情。

當然這種強烈的毀滅式情感在他的心裡總是斷斷續續的,他當然也會時不時的恢復與生俱來忠誠、勇敢,萬夫莫敵、義不容辭的前去搭救那些同時降臨愛與苦惱給他的人。

那一瞬間他還是如此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據理力爭。儘管這樣的任務使他越來越疲倦,原因或著包括人們已對他的優秀、體貼習慣成自然,又或著他對自己與現實的格格不入感到極度灰心。

對一再重啟的熱情,習慣性的潑冷水,讓他漸漸擁有一顆鋼鐵似的心外,他除了向他人展現冷漠決絕,要不就是對自己厭惡放縱、故步自封。

我想到現在社會和小說背景1920年代的西方社會同樣令此種人擁有隨時爆發的可能性。整個社會可以說是人人都覺得自己在忍受長久的忍耐,而可笑的是,要是人人都在忍耐,那到底因一方忍耐而獲得成全的那一方到底是誰呢?人們彼此用氣急敗壞、忍無可忍的口氣向對方嘶吼著,企圖教化對方,並同時捍衛自身的權益。而此刻我們沒有一方人士甘心,扁著嘴耐心聽對方說完,同時在心裡盤算對付的話,好在一方話音暫歇的空檔,轟然突擊取勝。

相愛的人在一起久了,共同邁入人性隨機附贈的原廠預設-最終仍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都是那麼不顧一切、滿懷希望地相信,並且實踐著永不分離、共同生活這個生命目標。而最後也不是因為習慣或不愛了,這類顯而易見,早已陳腔濫調的可笑藉口而分開。我們帶著無奈的情緒意識到這似乎是身而為人的正常現象,儘管人類是群居的動物,卻也無法改變獨立的事實,我們終究無法打破某種冥冥之中生物的規律,若擅自不遵循,只會讓生活驀地走向敗壞。

越是相愛,越要讓彼此有段距離,才能讓愛永久的存在在那裡。我也曾經以為形影不離能讓我們打破這類魔咒,而事實上,形影不離讓我們越來越多隔閡,雙方越來越寂寞,而我的痛苦和孤獨還要加上你的,雙份的悲哀在梅雨季節裡侵蝕我的心。

我是那樣愛你,我在心裡那樣說。迪克和妮可也在心裡那樣說。但畢竟沒有人能夠永遠在背後像超人那樣支持你、照顧你,像是一個沒有情緒、對待的機器人。我們都太高估自己,也都忽略了-機器也有機器的壽命,東西用久就會壞,何況是活生生的人?而愛從來都是勞心勞力的,儘管我們與生俱來愛的能力與義務。

你最終還是寫出了那樣的話吧,恨恨的,那時我的感受和悲喜,你是一蓋不覺得與自己有任何切身相關的了。我可以明白你的疲累,人們都這麼說,我也跟著人們這麼說,心裡一邊想著,有誰能真正明白誰或理解誰呢?然後,終於承認自己也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而已。而你的那番話在當下還是直刺我心,自虐似的那樣反覆看了幾次,你要我別再來打擾,那些曾經你要的,我給的,都不再美好,它們那樣令我們忿忿不平,彷彿因此失去了大半人生。

二十幾歲的我們,那樣的大好青春,應該炙熱的、熱烈的擁抱著一切,而為什麼也同時有一塊厚實的烏雲長久縈繞在心裡,那雨是說下就下的。我們知道一切之不可放棄,又常像棄犬那樣一身濕氣,寒慘慘的顫抖著蹲下收拾殘破的心。

費茲傑羅在書的末尾,稍稍用安穩生活的吹風機把我們和迪克的心烘乾,好像在最後各有各的歸宿,而過往我們都共同經歷過也不算白活。但他那細膩貼近浪漫的筆觸又實實在在把先前的人物情感刻劃進我們的生命經驗裡,要是碰巧對上了,不免還是一陣說不出的心寒。

到底這就是人生。











Read More